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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學》2023年第7期|許玲:去遠方唱歌(節(jié)選)

時間:2023-08-03 09:38:07    來源:《人民文學》

許玲,作品見《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小說月報》《芙蓉》《湘江文藝》《芳草》《清明》《湖南文學》等,有作品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選載,曾獲《湘江文藝》首屆雙年優(yōu)秀作品短篇小說獎。出版有長篇都市小說《向前三十圈》《南回北歸》等。


(資料圖片)

去遠方唱歌(節(jié)選)

許 玲

摧山攪海的那一刻來臨之前,云層低矮,天氣悶熱。上課鈴剛敲響不久,教學樓那排窗戶開著,孩子們的讀書聲和唱歌聲混在一起飄出來,朝后面的青山飛去,再也沒有回來。

“聽見冬天的離開,我在某年某月醒過來……”

夏至唱著這首流行于多年前的老歌,聽到自己的聲音越過孩子們的頭頂一句一句消失。孩子們的歌聲緊隨其后,爭先恐后躍入講臺前面大片耀眼的光影里,和那些飛舞的細塵一起,在光柱中上下翻滾。它們一定是有去處的。

那天,也是這樣的季節(jié)和下午。宋老師穿了一件黑色的背心式毛呢裙,身體微微前傾,外套隨意地搭在鋼琴旁的椅子上。她歪著頭,微卷的發(fā)尾漾起弧度,歌聲和琴聲混在一起。這么多年過去,夏至總會不由自主地哼起這一句:“陰天傍晚車窗外,未來有一個人在等待。”

那時那刻,一群小學五年級的孩子,像一群剛從地底下鉆出來的春筍,好奇地窺探著這個世界。音樂像風一樣,吹得他們的身子輕輕搖擺。一個念頭像一粒春天的種子,慢慢發(fā)芽。夏至想到的是長大的美好,這多像一首有關愛情的歌。后來,宋老師站起來,推開窗戶,天空被一種奇特的灰白色籠罩。宋老師看著窗外停頓了幾秒,回到鋼琴旁,手指在琴鍵上跳舞,他們和著她給出的節(jié)拍唱著:“咪咿呀,咪咿呀,咪咿呀……”

下課鈴聲響起,夏至走下講臺。孩子們經(jīng)過教室的門,一個一個跳躍著跑出去。夏至站在門邊,摸了下一個男孩的頭,刺猬一般的短發(fā)在她的掌心一掠而過。他叫巴桑頓珠,才轉(zhuǎn)來的新生。夏至注意到他,是因為他上課的時候總愛埋著頭,一聲不吭地玩著手上的鉛筆。當她用手指輕輕敲他的課桌,他才會抬起黑紅的臉龐,沖她害羞一笑。男孩感受到了她的撫摸,回過頭來叫了一聲“老師”,然后站得端端正正。夏至笑著擺手,男孩便立刻跑到了足球場上,那里已經(jīng)三五成群。操坪地面新鋪了大片的草皮,在陽光下綠得發(fā)亮。一圈樟樹將足球場環(huán)抱,枝葉正茂盛舒展,似蓬勃成長的少年。這所已建了十年的學校,有些地方一眼看過去還是新的,比如禮帽般端莊的學校大禮堂,墻上貼的白瓷磚仍像孩子們的牙齒一樣潔白。有些地方則刻意隱藏著自己的年紀,比如教室里這扇木門,剛進學堂的孩子總是頑皮的,黃褐色的門框上布滿了深淺不一的劃印和傷痕。學校會派人來將它們涂抹、覆蓋,讓門煥然一新。夏至站在門旁的時候,總是忍不住去觸摸它,雖然這扇門絕不是已經(jīng)長進她身體里的那一扇。

夏至又想起了那扇門。她是最后一個被宋老師的手從已經(jīng)歪斜的門框里推出來的學生。在此之前,宋老師那雙干干凈凈帶著香氣的手,曾迅速地拍著他們的肩膀,她溫柔的聲音突然變得尖銳:“一,快下樓;二,快下樓……二十三,孩子們,快跑!快跑……”夏至到她身邊的時候,已來不及了,地動山搖,尖叫聲不斷,墻體倒塌的聲音轟隆隆的。那只手來不及摸她的頭,用盡力氣將她往前一推,夏至飛了起來。那扇門沒有了,宋老師,還有十個同學留在了里面。

每一年的這一天,夏至都會站在地震遺址紀念館某一群游客里,聽導游講那天下午的故事。震后重栽的松柏,修剪得很精致,綠得濃烈欲滴,但是它們遮掩不了那么大片的空白。夏至的母校雖然保持了震后的原貌,但是背后倚靠的青山、新樹,還有外面那些商鋪,這些新建的繁華一起將它舊日的樣子包圍,所以,它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廢墟。

夏至每次都會抱著鮮花出現(xiàn),從未缺席。同學們來的人數(shù)越來越少,這一次只來了十三個。站在那里,她能感覺到,宋老師溫柔的目光越過瓦礫,正打量著一年一年長大的他們。空氣中隱約傳來了唱歌的聲音:“咪咿呀,咪咿呀,咪咿呀……”同學們將鮮花放下,從學校門口出來,聽到了導游催人淚下的聲音:“每一年那些被宋老師救出來的孩子都會集體回來,和他們一年一聚。”

大家都不說話,出了校門,便是重建的小鎮(zhèn),笑聲漸漸一串一串從年輕的嘴里迸了出來。他們說,晚上去縣城唱歌吧,李曉松從那么遠的地方過來,以后更難相聚了。大家已經(jīng)各奔東西,對于家鄉(xiāng),慢慢會成客人。這時,夏至會獨自從人流中出來,爬上半山,地震公墓就在那里。大理石墓碑上刻著死亡和失蹤人數(shù),父親夏國剛也是其中的一個。黃琴說,他死了。夏至不這樣認為,失蹤和死亡不一樣。

站在最高處,俯視著下面重生的小鎮(zhèn),商鋪黑色的三角形屋頂在陽光底下吸收著光和熱。這種感覺如此熟悉——夏國剛牽著她的手,站在新建的筆架城前,看著那些整齊的、如同挖掘機挖斗般的老式黑瓦屋頂。太陽從身后斜插過來,不是下午,是早晨,那種溫柔的光和他們眺望的遠方交融在一起。她站在他身旁,被他擁抱著——時光一日一日流淌,長大遙遙無期。

她將目光挪遠,建筑的陰影像一個巨大的怪人,吞噬了店主們粗重的吆喝聲。這里就是旅行團的最后一站。

這是一年中最普通的一天。

夏至到家的時候,黃琴坐在沙發(fā)上等她。桌子上擺著火鍋爐子、幾個菜、三雙筷子。這個場景每年都一樣,無非就是菜式有些不同。今年的主菜是牛肉,這只是夏至愛吃的,并不是夏國剛喜歡的。菜涼透了,如同在黑臉上抹了一層霜。黃琴明知道她一定會在這個特別的日子和同學們一起吃過晚飯再回家,但是,她仍然會等。不僅如此,夏至不住教師宿舍的周末晚上,無論多晚,她也會等。黃琴的這種固執(zhí),像繩子一樣拴住了她的行蹤。夏至沒有和同學們一起進KTV,她只是看著他們搬著整箱的啤酒,因為誰講的一個笑話而笑得東倒西歪,那種令人無法放肆大笑的悲傷終究是過去了。

黃琴起身,將火鍋爐子點燃,青菜在鍋中翻滾,已經(jīng)不再新鮮。她與夏至對坐著。還是那句老話:“這么多年了啊,你這個砍腦殼的……”黃琴往空杯里倒了一點兒白酒,夏國剛也不愛喝酒,她也從來不叫他砍腦殼的,她以前親昵地叫他國剛。失蹤的夏國剛被黃琴懷念成了另外一個人。黃琴拍拍空椅子的靠背,好像拍著男人的肩膀,將筷子放在碗沿上,說:“來了的話,就隨便吃啊!”夏至坐在她對面,聽到她又說,“我今天給賣牛肉的一百元錢,不記得他找給我錢了沒有,明天找他問,估計他不承認了……”

夏至聽見她的聲音漸漸模糊了,外面有腳步聲一級一級地上來。她想,夏國剛?cè)绻蝗换貋恚吹竭@么多年了,黃琴一直給他留著座位、擺著碗,他會不會嚇一跳?他會是什么表情呢?這種想法像一只爬進衣服里的螞蟻,讓人心神不寧。墻上端正地掛著一個鬧鐘,從來沒換過電池,最長的那根針已經(jīng)不動了,但是其他指針卻仍是準的。那個位置,曾經(jīng)掛過夏國剛放大的黑白照片,他嚴肅端正的臉一下子占滿了整個客廳。這張照片,讓他太像一個亡者,很快便被夏至取下來,塞在一個紙箱內(nèi),丟在了陽臺上。

黃琴的臉在火鍋升騰的白霧中顯得巨大,她喝了一點兒酒,油和紅光同時從她的臉上冒出來。她說:“我算是看明白了,人啊,過一天賺一天,誰知道明天的事呢?”夏至附和道:“是的。”在等待夏至回來的時間里,黃琴一定又在手機上看了很多社會新聞。世上那么多悲歡離合一起呈現(xiàn)在她面前的時候,她或許真覺得自己是一個幸運的人。

夏至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她看了看黃琴,她已經(jīng)吃得心滿意足,拍了拍自己青蛙一樣的肚子,打了一個飽嗝,說:“吃完飯要休息半小時,不能馬上動。”

夏至躺在床上看同學在微信群里發(fā)的視頻,有人跑調(diào)了,笑聲和音樂聲在手機里熱鬧非凡。黃琴走了進來,好奇地問:“看什么呢?”黃琴進夏至的房間從來不會敲門。她回答說:“同學們今晚聚會在唱歌。”黃琴怪道:“玩得這么開心,你怎么不去熱鬧一下?”夏至沒回答,黃琴是在明知故問。“你這個性格呀,和你爸一樣,太不親熱人。”她邊說邊走了出去,打了一個悠長的哈欠,進了自己的屋,帶著酒意的鼾聲很快便傳來了。對于她而言,這賺來的一天便結(jié)束了。

黃琴和夏至的房門都開著。母女倆的臥室一南一北只隔著狹窄的過道,翻身、咳嗽、夢囈都聽得清清楚楚。房門在黑暗中張著大嘴,黃琴說過,不要關門,萬一再發(fā)生那樣的事情,也能跑得快些。

那天清晨,黃琴像往常一樣做好了早餐,將一大一小叫到桌子旁。房子是最普通的兩室一廳老戶型,客廳很小。夏國剛從沙發(fā)上挪到飯桌邊,不過幾步的事情。他起得早,常拿著報紙坐在沙發(fā)一角或者陽臺的木椅上,一看看很久。他單位的報架上,重重疊疊掛著各類報紙。但是回到家里,他依然喜歡捧著報紙,將上半身和表情覆蓋住。夏至無數(shù)次回憶這些鏡頭,懷疑他連中縫里的廣告都看過了。要不,他就只是舉著報紙,習慣性地做出那樣的姿態(tài)。偶爾,能見他站在陽臺上笨拙地扭動著腰和屁股,樣子特別滑稽。還有幾次深夜,夏至起來上廁所經(jīng)過客廳,他歪在沙發(fā)上看新聞或者球賽,忽明忽暗的光把他的臉和神色映得斑駁跳躍。

早上的夏至睡眼惺忪,打著哈欠。黃琴將夏至推到桌旁,一邊抱怨她鳥窩一樣的頭發(fā),一邊將她的碎發(fā)分成兩股,然后匯入后面的馬尾里。夏至的發(fā)型從未有過變化,早餐也不會有什么變化,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粉。黃琴把叼在嘴里的梳子拿下來說道:“粉又變成一塊錢一斤了,那個賣米粉的老媽子邀起她們漲價,賣一塊五毛錢,結(jié)果有個年輕女人只賣一塊二毛錢。老媽子就跑到她的攤前,跳起腳罵,罵完了,她自己又只賣一塊錢一斤……”夏國剛正埋頭吃粉,問道:“關她什么事呢?還跑到人家攤子前去罵!”黃琴有些意外他的回應。她高興地說:“肯定是講好了一起漲價,誰知道年輕的想搶生意,先破了規(guī)矩啊。老媽子在那行是元老,她在菜市場賣了好多年米粉啊。”

夏國剛沒有再接話,黃琴也不會對那張郁郁寡歡的臉表示不滿。在夏至的記憶中,他們幾乎沒有過爭吵,這應該是他們兩人彼此早已接受的相處方式。黃琴的生活過得像鬧鐘一樣,每晚十點之前上床,然后五點多起床,去菜市場買菜,做早餐吃早餐,接著不緊不慢去居委會上班。如果生活是不能更換的衣服,她絕不會嫌棄它已經(jīng)褪色、變舊。衣服上的每一個斑點,她都如第一次穿時那樣愛惜,臟了就洗,搓搓揉揉,復又穿在身上。夏至從未見過像黃琴那樣把生活的每一個皺褶都看得那么重要的女人。

夏國剛放下筷子便去洗手間漱口,這是他的習慣。然后,他會坐在沙發(fā)上等夏至。學校離家大約三里地,夏至每天跳上他的電動車后座,他看著她坐穩(wěn)后,問一句,坐好了沒?夏至回答,好了。和班上那些父母在外地打工的孩子相比,她從來沒有過思念的煩惱,甚至會向往他們的自由。夏至到了可以單獨去學校的年齡,夏國剛?cè)詧?zhí)意送她。半途,夏國剛停下來,端詳著面前的街,這是一條被河纏繞的街,也是夏至每日上學的必經(jīng)之地。從去年開始,它一直在施工,這一天它突然將身上捆綁的腳手架、彩條布全部抖落干凈,成了一個容貌干凈端莊的古人。夏國剛指著五個并成一排的尖頂建筑,問夏至,像不像擱筆的架子?夏至嗯了一聲。夏國剛告訴夏至,他去過一座城市,也有一個叫作筆架城的地方,是明朝遺跡,以前屬于一個儒學府,后來僅余一堵城垛,因為形如筆架而得名,該建筑的寓意是讓學子們勤學筆墨。他表情凝重地自言自語說,沒有了儒學府,所有城市的筆架城不過是一堆東施效顰的石頭。只有在這種時刻,夏國剛才會滔滔不絕。他帶著夏至走遍了小城的每一寸地方,在他的嘴里,每一塊石頭都有故事。臨走,夏國剛再次用手指了指那排尖牙齒般的建筑,對夏至說,等哪年暑假,我要帶你去筆架城看看。

黃琴后來總是會問夏至,你爸說過要帶你去看筆架城嗎?黃琴的眼神,讓夏至反而迷惑了,他到底有沒有說過這句話呢?黃琴還問,你爸那天有什么特別的嗎?夏至的思維就一次又一次倒回去,回到他失蹤的那一天,久而久之,回憶之路磨出深深的槽印。但夏至一無所獲。那一天,和往常沒有任何不同。夏至從車上跳下來,看到兩個與她關系要好的女同學正拉著手走出校門。她邊叫著她們的名字,邊撒開腿追了上去。夏至常會后悔,如果知道從學校門口出來,再也不會看到夏國剛和他的車在大門前的梧桐樹下等自己,如果知道那是最后一次,她一定會回頭看一看。她要看看,夏國剛在那一刻是否正盯著自己向前奔跑的背影,一臉悵然若失。

“該死的,咬了我一包血!”夏至被啪啪的聲音驚醒。黃琴在她房間里拍蚊子,罵罵咧咧。夏至意識到,這一天的夜晚沿著往年的軌跡,照舊是枕著有關夏國剛的回憶睡著了。每次的場景都是到梧桐樹下便模糊了,也只能到此為止。半夜被驚醒的感覺讓人發(fā)蒙,窗簾外黑漆漆的,深夜的路燈聊勝于無。黃琴進了客廳,拖鞋在地上像拍巴掌一樣響,她的那雙鞋已經(jīng)寬松得像兩只船。夏至也起來了,她給自己倒了一杯溫水。黃琴抱怨著:“這才幾月份,蚊子就這么多了!”她聲音高亢,不像是半路醒來的樣子。

黃琴問:“明天有課嗎?”

“有啊,語文和音樂課都有。”夏至在離家二十公里的小鎮(zhèn)教語文,兼任音樂老師。

“早上我們吃豆?jié){怎么樣,我再買兩根油條?”黃琴問她,顯得興致勃勃。夏至打了一個哈欠,看著蓬著頭發(fā)、舉著蚊蠅拍精神抖擻的母親。一根油條和一碗豆?jié){,就能讓母親的早晨變得有所期待。夏國剛走后,她們倆的早餐反而花樣豐富了起來。黃琴一旦得到夏至肯定的回答,她會起得比往日更早,先到菜市場的豆制品店買豆?jié){,再拐過一條短巷,到另一條街的那家老店去買油條。夏至抬頭看了一下鐘,兩點剛過,她回屋,重新躺回床上。睡意已被驅(qū)散在四面八方,再也無法聚攏。

蚊子的嗡嗡聲在夏至的耳邊時遠時近,她用手徒勞地驅(qū)趕著,最后用被子蒙著頭,試圖讓思緒重新回到那個清晨。畫面卻沒有沿著老路浮現(xiàn),回憶已經(jīng)脫軌了,到了那天她醒過來的那一刻。被摧毀的時空和自我意識形成一個巨大的反差。發(fā)生了什么?聽覺最先恢復,是哭聲、喊聲。接著視覺恢復了,是斷磚、殘垣……夏至躺在一片狼藉中,艱難地轉(zhuǎn)動著自己的腦袋。哦,是學校!教學樓!宿舍樓!她震驚于這是一個怎樣駭人的夢境。夏至拼命記住這一切,想著醒來后一定要告訴夏國剛,自己長大了,竟然可以做這么殘酷而真實的夢了。后來,夏至躺在一個搖搖晃晃的擔架上,被安置在一頂臨時帳篷里。一個穿白大褂的人緊緊握著她的手,用溫厚的嗓音對另一個白色的身影說,這孩子腿壓斷了……

黃琴后來找到了她,在地板和自己的胸口上亂捶,像瘋子一樣號哭。照顧她的日子里,黃琴每天只出去一趟,其他時間寸步不離地守著她。她總會從外面帶來除了夏國剛以外的一堆消息。夏至抱著黃琴一遍遍說,媽,你掐醒我,這個夢實在太長了,為什么我總不醒呢?每個夢都有一個出口,小時候會在夢中尋找?guī)偸钦也坏剑汛伯斪鲙臅r候,夢就結(jié)束了。夏至在夢中尋找著夏國剛,他出現(xiàn)的時候,夢也就醒了。黃琴將她抱得緊緊的,不停地說,夏至,媽媽不會丟下你,痛就哭出來吧!

后來,她們被安置到安全區(qū)域,住進了新的房子。夏國剛單位上的領導輾轉(zhuǎn)找到她們時,她們才知道,夏國剛在失蹤前一個月就遞交了辭職信。這在整個系統(tǒng)引起了一陣不小的轟動,雖然它很快被一場更徹底的震動淹沒。領導不無遺憾地對黃琴說,我們辦公室的人都在,一個沒少。更不幸的是,夏國剛的離職手續(xù)辦完了,他跟單位的工作關系已經(jīng)正式終止。黃琴本來一直在擦眼淚,聽了他這句話,突然就毫無預兆地笑了一下。她說,夏國剛,那么有才華的人,他肯定要出去的。夏至在一旁看著,覺得黃琴突然掛上一副這樣的笑臉后,變得高深莫測。黃琴將領導送出去,回來的時候,夏至問她,媽媽,你早知道爸爸去了哪里,對嗎?黃琴說,爸爸不會回來了,以后我會好好把你帶大。一種徹底失去的感覺此刻才重擊夏至,所有的痛感全部復蘇。夏國剛就像她左腳失去的那兩個腳指頭,再不會回來了。她痛哭,黃琴的衣服都被哭濕了。黃琴緊緊抱著她哭,說我的夏至回來了!

時間從初夏開始,經(jīng)過夏至、盛夏,到了秋天。黃琴每周從福利彩票店帶回一張機打的小紙片。她堅信,她的余生任何奇跡都有可能降臨。而夏至終于接受了,她的一生已從宋老師推她出來的那扇門重新開始,她被留在了一個再也不能蘇醒的夢里。

過了幾年,新的樓房、街道像春天的小草一樣覆蓋了大地還有那些瘡痍。

男孩像揣了一團火般闖了進來,飛快地跑到自己的座位上。他每天都是踏著上課鈴聲沖進教室,滿臉的汗珠,剃得短短的頭發(fā)上籠起一股煙。坐定后,臉上帶著險勝的笑容。今天沒有遲到,要不然就得站在門口向老師道歉,有時還會因此罰站。他的監(jiān)護人——姑姑將十歲的他從高原帶了出來。他應是讀四年級的年紀,經(jīng)過一番考核之后,被勉強安排在了二年級。夏至在新生報到現(xiàn)場見過他的姑姑,除了未褪盡的黑紅還有些高原特征,說話和舉止已是一個地道的本地生意人樣子。聽說她在縣城某條街上開了一家牦牛肉面館。她牽著男孩的手,千恩萬謝。

這節(jié)課發(fā)語文試卷,孩子們一個個上臺領了卷子,有幾個考了一百分的大聲地說出了自己的分數(shù)。夏至叫了一聲:“巴桑頓珠!”男孩慢慢地挪了過來,從夏至手中接過試卷。他怯怯看了一眼卷面。同學們已經(jīng)發(fā)出一陣哄笑,似乎知道卷子上一定不是一個光彩的數(shù)字。夏至看著他微笑,她沒有給他打分數(shù),只是在分數(shù)欄那里畫了一個笑臉。上周在走廊,夏至碰到一群男孩扯著嗓子對著數(shù)學老師的辦公室叫:“55號15分!55號15分!”另一幫孩子在另一頭呼應:“考試15分!被老師叫到辦公室!”夏至向同學們做了個停止的手勢,喊聲變成了一串清脆的笑聲。巴桑頓珠從辦公室里沖出來,箭一樣撞在她的懷里,這讓他的臉更紅了。夏至發(fā)現(xiàn),他幾乎要哭了。這次期中考試語文組教師交叉閱卷,五年級的高老師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一樣喊,天啦,這孩子的字!老師們湊了過去,東倒西歪的線條被填充在空格上,潦草而巨大。很快,巴桑頓珠和他的字被全校的語文老師熟悉了。

今天要學習新課文。夏至讀一句,孩子們跟讀一句。她慢慢經(jīng)過課桌組成的通道,停在巴桑頓珠身邊。他低著頭,夏至側(cè)臉看著他,他張大了嘴,聲音像蚊子一樣,混在一陣賣力的童聲里。夏至提了一個問題,孩子們齊刷刷在課桌上舉起手臂。巴桑頓珠總是在這個時候?qū)㈩^抵在書本上,或者蹲下去,在課桌底下尋找他的筆或橡皮擦。這一次,橡皮蹦得有些遠,跳到對面孩子的腳下。夏至蹲下去拾起它,放在他的課桌上。

下課之后,孩子們像一群鳥般飛進陽光里。巴桑頓珠待在座位上,從上個星期開始,下課的時候,他就低著頭在紙上寫寫畫畫。夏至走過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說,去外面跑跑。他嗯了一聲,手上卻沒有停,落筆太重,一筆一畫可以穿透紙張,歪歪扭扭如同犁在田壟上脫離了壟溝。夏至笑道:“你是怕你的筆飛了嗎?輕一點兒,不要急,一橫就是一橫,一豎就是一豎。”他寫得實在太過吃力。夏至從背后握住他的手,將力量和方向傳達在這個握緊的小拳頭上。碰到他的那一下,夏至的心被蜇了一口,她見過很多小孩子的手,像小肉包子一樣柔軟光滑。這只手關節(jié)堅硬,皮膚黑黢黢的,中指肚裂著一條深深的口子,露出里面鮮紅的肉,應是新的傷口。夏至問:“怎么弄的?”巴桑頓珠將手縮了回去:“沒什么。”夏至愣了一下,再次握住他的手,在紙上寫下一橫一豎一撇一捺。停下來的時候,夏至感覺他的手在微微發(fā)抖,她摸了摸他的頭,說道:“不要緊張。數(shù)學老師和英語老師喜歡叫你回答問題,是因為你低著頭,反而容易被注意到。如果你和大家一樣舉起手,老師就看不到你了。”巴桑頓珠的頭更低了,紅紅的臉蛋偷偷在笑。夏至說:“下個星期,我去你家一趟啊!”

男孩著急地擺手:“不要,老師!我下次再也不會遲到了。”

男孩的姑姑在微信家長群里,幾乎沒有說過話。有幾次,夏至向她反映巴桑頓珠的學習情況,比如認讀拼音比較慢、韻母不會默寫。夏至希望他能得到來自家庭的幫助。姑姑只有一次用語音回復過,不停地道歉。夏至決定去家訪了解一下情況,但是,她從男孩眼睛里讀到了不安。她說:“好吧,不去了!以后自習課,你就來老師辦公室,我教你。”

在給巴桑頓珠買創(chuàng)可貼的路上,夏至接到了黃琴的電話。一路上她都在想他黑得沁出油的頭發(fā)和那雙皮膚干裂的手。黃琴的來電沖散了她對巴桑頓珠的憐憫。母女倆極少在白天給對方打電話。黃琴的大嗓門興奮地喊:“張姨給你介紹了一個男朋友,市委秘書一科的,前途好,性格也好。”

“你見過了?”夏至淡淡地回應著她的熱情。

“微信里發(fā)了照片給我,長得不錯,約著周末見面呢,怎么樣?”

夏至停頓了一下,答應道:“好。”

“我的女兒一直很乖巧。”黃琴每次都會跟介紹人這樣描述她。前兩次相親,都是不好不壞。不是一見面就如同點燃了引線,然后火藥迅速爆炸的那種,倒像是點著了一個啞炮,不聲不響地就斷了音信。夏至微信里很快便收到了男人的照片,五官端正,依舊是不上不下的感覺。周末的時候,男方告訴介紹人,因為工作原因不能赴約。黃琴在電話里一連聲地安慰介紹人,說年輕人忙才好,不要緊的,下次再約。掛了電話,黃琴的笑容還掛在臉上,對夏至說:“起碼有交代,是個靠譜的。”

夏至從黃琴嘴中爛熟了父母之間的愛情故事。他倆也是經(jīng)人介紹的,夏國剛是名校歷史系的畢業(yè)生,身高一米七五,兩根眉毛濃得像墨汁一樣,也就是不但不難看,還挺有特點。黃琴問介紹人,這么優(yōu)秀的人怎么會看上我呢?還有,三十歲的男人怎么還沒有結(jié)婚呢?你給我說實話,是不是哪里略微有點兒殘疾?介紹人說,小伙子一表人才,說句你不信的話,他就是太靠譜了。現(xiàn)在這個社會,你知道的,靠譜就是吃虧。介紹人的話沒有半點兒浮夸,夏國剛不抽煙、不上牌桌,每日踩著點進出門,誤差不會超過十分鐘。一年中也有加班和偶爾的聚餐,但之后那些其他節(jié)目,他從不參與。黃琴回憶夏國剛的時候,從來不提他瞞著妻女辭職的事情。她只會一遍遍告訴夏至,你爸身上干干凈凈的,連灰塵都沒有一粒,嘴也不臭。不像有些男人,一說話煙酒腌過的嘴能把人熏暈了。黃琴是多么以擁有過夏國剛為榮啊,那么有文化而且干凈的男人,哪怕他最終做出那么不靠譜的事情。夏至后來會問,媽媽,爸爸辭職了準備去哪兒呢?黃琴停下手中的活兒,做出認真思考的樣子,然后回答說,他可以去當老師。夏至問,為什么呢?黃琴說,你爸這種人,適合當老師。夏至想象著他站在講臺上的樣子。他應該是夏至曾經(jīng)有機會見過的那樣,面對一條河、一片樹葉、一塊石頭滔滔不絕,面對一群孩子他同樣可以口若懸河。夏至繼續(xù)追問,會去哪兒當老師呢?黃琴幾乎沒有猶豫地說,去哪兒他都是一個好老師。

夏至很快后悔這樣去打擊一個感情堅貞而執(zhí)著的女人了。她的視線跟隨著黃琴肉乎乎的后背,從客廳移到了陽臺上。夏至跟上去,做出欣喜的樣子:“你買新月季啦?”

黃琴得意地說:“是啊,多難得,紫色的呢。”

家里的花,基本來自賣花的流動推車,那些人隔三岔五地出現(xiàn)在小區(qū)門口,一車子花堆得滿滿當當,大部分都是成品,開得成熟而艷麗。黃琴和人家討價還價一番,連盆一起端回來,一段時間后,再也開不出第二茬。但是她樂此不疲,從不深究它們的短命,對每一盆花都充滿了初見的熱情。

夏至如釋重負,黃琴是一個沒有記性的女人。

“唱歌的時候,我們的身體就是一件最精密的樂器。”夏至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摸了下脖子,對孩子們說,“我們的肺部、氣管、嗓子,都是樂器的一部分。”她指了指正摸著自己小辮的女孩,繼續(xù)道,“唱歌的時候連頭發(fā)都會來助興的,它們負責鼓掌和跳舞。”臺下的孩子們似懂非懂,小臉上笑容燦爛。

他們還小,總有一天他們會懂的。就像當初宋老師在一節(jié)音樂課上對夏至她們說:“我們的身體可以是小提琴的琴身,也可以是鋼琴的黑白按鍵。”夏至那一刻覺得豁然開朗,這是多么神奇而有趣的比喻。宋老師在課堂上講起自己的童年,說一開口就會被爺爺嘲笑她的聲音像一頭小毛驢。宋老師以為是真的,很長一段時間不敢開口唱歌,后來才知道這是爺爺一個善意而粗糙的玩笑。這不是打擊,而是他表達喜愛的獨特方式。夏至聽宋老師那番話時,同樣是一知半解。她是在不斷長大的路上慢慢明白人類的感情的。夏至的目光像一張網(wǎng),最后落在了巴桑頓珠的臉上。她感受到了男孩目不轉(zhuǎn)睛的注視,當他突然碰上她的目光,眼神觸電般迅速彈跳開來。夏至看著他說:“我的音樂老師還告訴我,有些沉默的孩子,有可能天生是一把絕佳的好琴。巴桑頓珠,能給大家唱一首歌嗎?”男孩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臉漲得通紅。

夏至一直認為,草原上的孩子天生會唱歌。這些天,巴桑頓珠比平常早半個小時到達教室。教他寫字時,他的手越來越放松。下課的時候,總是有兩個小男孩在他身邊——他有了朋友。這一切都給了她信心,覺得他到了可以開口唱歌的時候。巴桑頓珠一直緊抿著嘴,有那么一瞬間,夏至感覺第一個音符馬上要從他嘴里跑出來了,但是它最終沒有勇敢地沖出來。夏至讓他坐了下來,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不要急,等到歌聲自己想跑出來時,就像一匹奔跑的馬,誰也拉不住。”全班孩子都笑了起來。

夏至因被這樣的笑聲包圍而感覺到溫暖。在某些失望的時候,她會突然覺得宋老師在某個角落注視著自己,聽著她和孩子們溫柔的對話,看著她對孩子們包容的笑。這是她和宋老師之間共同的秘密。夏至很遺憾和夏國剛之間沒有這樣心意相通的時刻,雖然選擇當老師,大概也有一部分原因是黃琴的那些話——夏國剛會是一個好老師。中年的夏國剛究竟給自己重新選擇了一條什么路,這個問題的答案和他一起永遠地失蹤了。

這種思維脫韁的時刻只是一瞬間,卻有一種穿越時空、進行了一場長途跋涉的疲憊感。夏至總能被自己理性地召喚回來,教室里一群孩子包圍著她,眼睛里的光像荷葉上的露珠一樣。夏至說:“來吧,跟老師唱,咪咿呀,咪咿呀,咪咿呀……”孩子們的聲音像正在發(fā)芽的小草,“咪咿呀,咪咿呀,咪咿呀……”無論世間失去了什么,他們都會悄悄長大。

夏至在兩周后見到了李成剛。橘色的卡座燈光將一切都浸泡得很溫柔,夏至看不清他的臉,只聽到他的聲音說:“日長之至,日影短至,至者,極也,故曰夏至,你應該是夏至那天生日吧?”

“是的,我爸爸取的。”夏至第一次和另一個男人聊起夏國剛。她從隨身帶來的書里拿出一枚書簽。壓制在塑料膜里的一片落葉,在真空環(huán)境里,被時間脫掉了一層皮,成了一種擁抱過歲月的紅。當年,黃琴竟然在一片殘垣斷壁中找回了一些東西,其中就有夏至的一個書包,還有夏國剛的一套西服。最為奇怪的是,一把放在陽臺上的木椅竟然只斷了兩條腿,基本完好地被甩在了廢墟之外。書包是舊的,黃琴應是忘記夏至已經(jīng)開始背另一個書包上學了。書包里有幾本用過的練習冊,還有一枚夏國剛用樹葉做的書簽。帶著夏國剛體溫的書簽,就代表著夏國剛。它一直被夏至夾在翻看的書里。書看一頁,它就跟著動一頁。書在夏至包里的時候,它就被左右擁抱,安靜地躺著。

某年秋天的一個傍晚,夏國剛牽著夏至的手從小區(qū)門口出來,然后拐一個彎,沿著河岸邊的那條小道走。這是他們飯后散步經(jīng)常選擇的路線。雨后,樹葉鋪滿一地,兩雙腳一前一后踩在上面,讓它們發(fā)出沉悶的聲音。她拾起一片紅葉,問他,像不像加拿大國旗?他的眼睛突然亮了。他對夏至說,樹葉的葉脈里蘊藏著整個宇宙。他站定,指著穿城而過的那灣綠色的河流說,這相當于人最末端的毛細血管,很多條這樣細小的血管匯集起來,最后流入大海。夏至指著草叢中釣者的背影問道,幾千年前,是不是就有人在那里釣魚了?夏國剛的語調(diào)有力而低沉:“青銅器時代,我們這里便有了人類居住的村落。你的視野是建立在已然存在幾千年的空間之上的,人最終的意義,不是碌碌無為地活著,而是幾百幾千年之后,還能像一條江、一座城那般被人記住。夏至,有機會一定要去做一個改變世界的人,如果做不了,起碼要能做自己。”夏國剛曾經(jīng)給過她一個闊大無涯的世界,只是他對她的筑造,就像明陽街上那棟有名的爛尾樓,從未真正完成過。他給夏至留下了一堆關于世界和自我的問號。夏至想,幾千年之后,在歷史的長河里,自己連毛細血管中的一滴血都算不上。如果夏國剛知道自己最終成了一個普通的小學老師,他會失望嗎?

夏至說了很多話,李成剛一直在聽,他是一個耐心的人。幾次目光交接之后,夏至已經(jīng)能一邊說話一邊看著他的眼睛。縱使他戴了一副眼鏡,她也能一眼看到他的眼底—— 一片陌生的湖泊。夏至有一瞬間恍惚,當年的黃琴是否就因為夏國剛厚厚鏡片上折射的光,而忽略了他憂傷沉默的眼神?李成剛說:“男人應該有抱負、有追求,我是一個很在乎事業(yè)的男人。當然,我也會努力去做一個好丈夫、好父親。我沒有不良嗜好,除了有時需要陪領導喝點兒酒,但是我有分寸,不會讓自己喝醉。”夏至尷尬地笑,后悔自己的冒失。他開口介紹自己的時候,便重新變回了第一次見面的陌生男人。

夏至回家的時候,黃琴正坐在沙發(fā)上邊織毛衣邊看電視劇。手工織的毛衣、小鞋子現(xiàn)在成了稀缺物,每年,她都會受一些朋友所托,給即將出生的孩子準備這些東西。她從來不缺少朋友,每年都會添加新的。黃琴看見她,神情迫不及待:“感覺怎么樣?”夏至將李成剛的話一五一十地告訴黃琴。她知道黃琴一直想替自己找的就是一個踏實的男人——一個無限接近夏國剛,但是又不能是夏國剛的男人。她果然開心地說:“我說得沒錯吧?他是個好孩子!”

夏至突然問:“媽,如果我總找不到合適的,一輩子就和你在一起,你會怎么樣?”黃琴的手停了,瞪大眼:“他沒看上你?”夏至做出很委屈的樣子:“是啊,應該是沒看上,他連客氣話都沒說。”黃琴把衣服往沙發(fā)上一放,走進廚房,端出一碗銀耳蓮子羹來。她說:“啊!我沒有想到他這么沒眼光啊,你可是世上最好的姑娘。”從小,黃琴對夏至的學習完全沒有別的母親那種歇斯底里,她說,夏至,盡力就行了,這個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五的人都是普通人。大學畢業(yè)之后,夏至不想繼續(xù)考研,黃琴說,也好。夏至猶豫不決說,我還是考研吧。黃琴說,也行啊!夏至笑,媽,我才發(fā)現(xiàn)你就是一棵墻頭草啊,哪邊起風往哪邊倒。

黃琴將臉湊過來,問道:“怎么樣,好吃吧?”熬得膠一樣的銀耳從夏至的喉嚨滑下去,她說:“真好吃。”她看著黃琴討好自己的笑容,將一張臉生生擠出了三層下巴,有些驚訝,她什么時候把自己養(yǎng)得這么胖了?

李成剛的微信在夏至睡覺前抵達:“夏至,晚安。”就那么簡單的幾個字,竟讓夏至的心似被窗外的風輕拂了一下。她認真想了下他的樣子,那兩片鏡片的反光漾成一片溫柔的海,比他的臉和姿勢提前一步抵達。她輾轉(zhuǎn)了一會兒,回了一句:“李成剛,晚安。”睡意依舊沒有來臨,房門在夜色中看久了,就成了一把打開的扇子。黃琴已經(jīng)睡著了,她的鼾聲最近又大些了。

…… ……

(本文為節(jié)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3年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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